窗台上那只修补过的陶盆又裂开了。梅雨季的潮气在裂痕里结出蛛网般的盐霜，像极了去年手术台的无影灯在我视网膜投下的纹路。消毒水的气息从记忆深处漫上来，我下意识摸了摸左肋下方那道十七针的缝合线——那里埋着被摘除三分之一的肝脏，像被虫蛀的蚕茧，在阴雨天隐隐发痒。

我蹲在花房角落整理花铲，听见护士长在门外压低声音："陈老师怕是不能回来上班了。"金属器械的碰撞声里，我数着瓷砖缝里的蚂蚁，它们正合力搬运半粒摔碎的止痛药片。三个月前我还是这家医院的园艺治疗师，带着术后患者侍弄花草，如今却成了康复科最棘手的病例。化疗夺走了我的头发，也夺走了触摸泥土的力气，连指甲缝里都渗着洗不净的淤青。

直到某个清晨，六月的阳光穿透玻璃顶棚，将整面白墙染成蜂蜜色。墙角那株被遗忘的向日葵幼苗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蜷缩的嫩叶。它的茎秆在昨夜暴雨中折断，此刻却用淡黄色的汁液将伤口粘合，倔强地向着光源扭转脖颈。露珠在锯齿状叶缘滚动，折射出七种深浅的金色，让我想起手术室窗外转瞬即逝的朝霞。

我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，在废弃铁轨旁看见的野向日葵。它们从枕木的裂缝里钻出来，把金箔般的花瓣贴在生锈的铁轨上，仿佛要给那些永远停摆的时光镀上温度。那天我揣着皱巴巴的艺考落榜通知单，却在黄昏里捡回一捧沾着煤灰的种子。母亲说这是被火车碾过的种子，再不会发芽。可当我把它们种在摔裂的搪瓷脸盆里，那些倔强的绿芽竟顶开结块的煤渣，在第七个清晨齐刷刷地朝东鞠躬。

陶盆的裂痕在晨露中闪闪发亮。我学着向日葵的方式，用蛋清调和草木灰填补缝隙。当第一缕阳光斜斜地漫过窗棂，裂痕处的修补痕迹竟泛出珍珠母贝的光泽，宛如大地上蜿蜒的古老河道。这个动作让我肋间的疼痛变得轻盈，仿佛有细小的根须正从指缝间萌发，顺着陶土裂缝向下扎根。

康复科的走廊开始流转起金色的涟漪。轮椅老人用颤巍巍的手掌抚过"泰迪熊"向日葵毛茸茸的花盘，化疗掉光睫毛的小姑娘把脸埋进"阳光娃娃"品种的花心深呼吸。最沉默的骨髓移植患者，突然在某天清晨指着"火星向日葵"绛紫色的花瓣说："像不像晚霞在血管里流动？"我们为每个花盆系上墨绿色缎带，在卡片写下播种日期——那既是种子的新生，也是我们的纪年法。

暴雨再度来袭的深夜，我裹着毛毯守在花房。闪电劈开云层的瞬间，看见三十七株向日葵齐刷刷地仰起脸庞，雨水顺着它们沟壑分明的叶脉奔涌，在盆底裂痕处汇成微型瀑布。那些曾被判定残缺的容器，此刻都在酣畅淋漓地歌唱。老花匠说得没错，真正的好陶器不是完美无瑕的，而是懂得用裂痕盛装星光。

阿尔卑斯山麓的明信片在晨光中翩然而至。移植患者说每株向日葵都系着彩色布条，远看像无数破茧的蝴蝶正在学习飞翔。我把卡片别在轮椅老人的床头时，他正在往星形陶土里按压种子，石膏上的碘伏太阳已经褪成温暖的鹅黄色。护士长抱着新到的营养土经过，突然驻足指着我的鬓角："陈老师，你有根白头发发芽了。"

此刻花房正流转着蜂蜜般的光线，所有裂痕都在进行光合作用。那些曾被风雨折断的茎秆，如今都举着沉甸甸的花盘，用年轮般的纹路记录着破茧的轨迹。当新来的患者对着碎陶片皱眉时，我们会指给他看缝隙里闪烁的云母——万物皆有裂痕，那是光照进来的形状，也是种子最眷恋的故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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